在你庞大的躯体里，浓烈的油脂味混着铁锈气淤积不散。我弓着背，半跪在钢板上，手里的扳手卡进螺栓槽，一使劲，虎口震得发麻。对讲机沙沙响着，传来地面同事模糊的喊话。我答应一声，抹了把汗，又将坚毅的目光聚集在线路板，那里，一道裂纹正蛰伏在绝缘层下，如隐疾般静待发作……这样的场景不知道在我心中萦绕过多少次了。
在我的职业生涯中，曾有八载光阴在风电场工作，久而久之，我和你——俗称为风车的钢铁巨人相濡以沫，处成了最好的朋友。
2007年，我所供职的中广核集团作为第一批参与建设全国首个陆上“千万千瓦”级风电基地的央企，在甘肃省瓜州县大梁戈壁建设风电场。我见证了你，从基础开挖到吊装，直至插入云霄的全过程。
起初，我感到，你是突兀的“移民”，冰冷的身躯，木讷而不知所措。日积月累，在戈壁滩无私接纳下，这里已然成为全国风电第一县，风电投运规模超过1000万千瓦，你们的数量超过2000多个。你们排列着整齐的队列，在风中摇曳。风大时，桨叶便飞快旋转，几乎要挣脱轮毂的束缚，风小时，又懒洋洋地翻个身，继续自己尚未完成的梦。
相识之初，我和你都如懵懂少年。小心翼翼走进彼此，我探索你的习性，你也在适应我的操作，谨小慎微中有着几分莽撞与热烈。熟悉之后，我了解了你的脾气，你习惯了我的“呵护”，我们都以火热的心扉展现自己。如今，科技赋能，技术已经成熟，你沉静如山，岁月沉淀出从容与沉稳，同时也给予了我最坚实的依靠。我和你走过的岁月，化作时光长河里的点点星光，无论何时回望，都温暖如初。
八年的不离不弃，总有万千回想。
那时，我的工具包里装满了螺丝刀套装、数显万用表、六角扳手套装、扭矩扳手、多功能压线钳，尼桑帕拉丁车的后备箱里放置着液压扭矩扳手、工业内窥镜、激光对中仪、巡检无人机等工具，随时为你的“头疼脑热”“出诊”。扳手在我手里转，对中仪在我指间跳，油污沾了满了我的脸。而你时常耍耍“小性子”或者因先天“营养不良”让我一筹莫展。我因能力不足，不能让你尽快恢复“身体”，急到怀疑人生，喃喃自语：“少壮不努力，老大修风机；春眠不觉晓，醒来修风机；举头望明月，低头修风机…”然而，每当在我的精心调养下，你开始活蹦乱跳时，我的笑声就在风里，被你的桨叶带向了远天远地。
那时，三伏天的塔筒里很热，筒壁早已被晒得发烫。钻进去，触手如烙。汗水从我的额上滚下，砸在铁板上，嗤的一声便干了。时间在蒸发，只听得见自己的喘息与扳手的碰撞声。抹把脸，盐渍刺得眼睛生疼。我在想，塔筒如蒸笼，自己便是笼屉上的馒头，被文火慢蒸着。
那时，腊月风急，北风如刀。进了筒内，寒气即刻渗出，咬住手脚。呵出的白气凝成霜花，簌簌落在扳手上。爬梯冰得粘手，脱了棉手套，指节很快冻得发红，像十根胡萝卜。外面风吼得凶，里面却静得出奇，只有扳手偶尔碰着螺栓的脆响。我在想，塔筒冷似冰窖，自己便是窖里的冻梨，被寒气慢慢沁透。
那时，我苦过，我更乐过！检修工具磨得发亮，握在手里便知道该使几分力气——早成了我筋骨的延伸。乐在何处？就在工具和你亲密接触的唱和里。拧紧一颗松动的螺丝，便听见塔筒深处传来低沉的应和。我仿佛听见你对我说:我原是一具铁打的骨架，立在荒原上咀嚼风声。你来了，我的生锈的关节，被你粗糙的手掌一一抚过，我的喑哑的齿轮，在你的扳手下重新歌唱。寒冬，你呵出的白气凝在我冰冷的法兰上，像给我披了件温暖的棉衣。酷暑，你的汗珠落进我的轴承中，竟比润滑油更教人熨帖。现在我转动时，总要把风声调得轻柔些，怕吵着你检修时的耳语。夕阳西下，我便把影子拉得长长的，好让你踏着荫凉归去。戈壁滩上的岁月太悠长，太寂寞，好在有你常来敲敲打打，让我记得自己也是活着的。
城市的清晨，是清洁工用笤帚在大街上划出的沙沙的声叫醒的。农村的清晨，是从公鸡把天色啼开一道缝开始的。而在风电场，当第一缕阳光刺破黑暗，风车也在晨曦中苏醒，轮廓逐渐清晰起来。银白色的桨叶被阳光镀上一层金色的光芒，宛如即将展翅翱翔的巨大羽翼。微风拂过，桨叶开始缓缓转动，发出轻微的嗡鸣声，向新的一天问好。而带着夜晚寒意的石砾，在阳光的照耀下闪烁着斑驳细碎的光影，与风车相互映衬，构成了一幅静谧而又充满生机的画面。
四季更迭，光阴如轮。在大自然，春在溪头打了个旋，柳絮便追着流水私奔了。夏夜流萤驮着星光，把恋人的荷尔蒙激发的鼓胀起来。秋蝉把薄翼遗在枯枝上，风一吹就碎成金箔。冬雪压折竹梢时，土拨鼠翻了个身就沉睡了去。而风电场虽处戈壁荒漠，但一年四季都能呈现生命的礼赞，别有一番景致。
初春时节，当柳梢的嫩芽像婴孩的手指，试探风的温度，当燕子掠过水面，翅尖蘸着阳光，在河面写下第一行诗句的时候，戈壁滩上的“土著”——长满尖刺的骆驼刺、白刺、蓬栝草以及干瘦的梭梭、罗布麻们，也悄悄绽放出小小的花朵，为这片荒凉之地增添了一抹亮色。你矗立在还未完全褪去枯黄的戈壁上，见证着生命的顽强。春风掠过戈壁，桨叶加速转动，将风能转化为电能，通过五线谱似的线路，输送到远方的城市和乡村。在这个万物复苏的季节，你为大地的繁荣贡献着自己的力量。
夏天的阳光稠得能扯出丝来。当庄稼翻涌波浪，蝉鸣织成密网，雷雨在黄昏不期而至，把江南的荷塘敲成一面溅珠的鼓，戈壁滩也在烈日的炙烤下仿佛要融化。你丝毫不受高温的影响，依然坚守岗位。强烈的阳光把桨叶照射的锃亮锃亮。“干热风”呼啸掠过，你像古战场上戍边的战士，迎风而立。桨叶飞速旋转，轰鸣之声，浑如战鼓。在这样恶劣的环境中，以无畏的勇气和坚韧的毅力，忠诚守护着这片土地。此刻，我竟怀疑起道家“大音希声”的理论了。
秋天，南方稻穗低垂，北国瓜果飘香，雁阵把“人”字写在最蓝的那页天上。而戈壁滩也是一幅五彩斑斓的画卷。疏勒河在风电场附近涵养了一片胡杨林，林中夹杂着一些红柳。秋风一起，胡杨的叶子渐渐变成金黄色，红柳也绽放出艳丽的花朵，耀眼的金黄与艳丽的殷红互相辉映，你置于美丽的秋色中，仿佛是大自然精心雕琢的艺术品，桨叶转动也有了一丝诗意与浪漫。夜晚，明月高悬，清冷的月光洒在戈壁上，机组的轮廓在月光下显得更加清晰。桨叶的转动声与秋虫的鸣叫声交织在一起，构成了一曲悠扬的夜曲，让人陶醉其中，忘却尘世的喧嚣与烦恼。
冬天来了，田野屏住了呼吸，枯枝裹上银装，做起了关于年轮的梦。冰下的溪水，喃喃的说，春天总会到来。风雪开始洗礼戈壁滩了，凛冽的寒风裹挟着雪花，野兽般扑过来。无风时，你在风雪中巍然屹立，桨叶和轮毂被积雪覆盖，宛如身披洁白的外衣。风来了，你就艰难地转动，用自己的坚韧和执着，为寒冷的冬天带来了温暖与力量。网络流行一句话:风刮的时候，风也很累，花开的时候，花也很痛。我想，你迎风雪而舞的身体，也一定是痛着的。
转眼间，我已离开风电场到公司工作十年了。有时出差到风电场，每当耳畔响起风车旋转破空之声，竟觉得连心跳也合上了风的节拍。在你的身影旁驻足，似时空转换，一会儿仰看大朵大朵盛开的白莲花，一会儿又近观雪白雪白沁香的苹果花。
风仍会来，风车仍会转。只是不知你可会记得，曾有一位凡人，把你当作好朋友，默默倾听你的风花雪月，轻轻走入你的喜怒哀乐。今天，我想对你说，你曾是最惬意的风，最感动的情，陪伴过我一生最好的时光。我曾带着满心惆怅来到你面前，你用温柔的转动抚平我眉间的褶皱，寒冬里，你在风雪中倔强挺立的身影，给了我面对困境的勇气。我也曾隔着山河和你对话，你的回应时急时缓，却始终带着熟悉的温度。每当微风拂过，我都能听见你在轻声诉说，那些关于远方的故事，关于岁月的低语。我和你的故事，一粒一粒，静静堆叠成香，在记忆的角落里散发着淡淡的芬芳，如同春日里第一缕穿过云层的阳光，温暖而永恒。
风起风住，故友依旧。
（文中图片由作者提供）
（文中图片由作者提供）
作者简介：魏宏军，中华诗词学会会员，甘肃诗词学会会员，甘肃省酒泉市作协会员，现供职于中广核甘肃新能源公司，1989年开始发表作品。
来源：《瓜州风》微信公众号
